不可不戒

深夜磨刀人

红炉雪 23

恢复意识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人影,借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微光,他脱下带血的白纱裙,这条裙子价值不菲,但已经脏了毁了。重新穿上自己的衣服,整理仪容,镇静地好像已经预演过很多次一样。

“嚓”黑暗的角落里响起一声轻微的打火石摩擦的声音。一豆火苗在黑暗的房间里轻盈跳动,照亮赵立春面无表情的脸,他点了烟,一边抽烟,一边一言不发看着李达康离开。寂静中他没有说话,却在无言中表明过去的大门并未关上,告别无从谈起。

上山的公路沿线一直有稀稀落落的路灯,晴空中一轮满月洒下冷若冰霜的月光,走在这条清清冷冷的公路上,月光把人影和树影都拉长了,人影在凝固的树影之间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像循环画面的动画。这条路好长,比离开赵立春的第一个新年爬上金山顶上还要长,他在山顶呆了一夜,等待第二天一轮红日从荡平如海的群山之间升起,苍山负雪,银辉灿烂。

长路的尽头是山下城镇萤萤灯火,往后看花木扶疏掩映的小楼灯光已经很远了,灯光变成了一点小小的光亮,像小时候坐在家门口看对面山上的亮光,伴随着缺衣少食的记忆,最初的,有他的血亲居住的家。

如果贫穷有温度,那一定是寒冷。

“医生,他牙关紧咬,怎么回事?”

医生掰开他的嘴唇检查,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这种情况小儿发烧抽搐比较常见。作为一个医务工作者,从专业和规避责任出发,他都希望市长能去医院救治。可是王总说市长坚决不去医院。现在体温39.8℃。“这瓶液还没输完,你握住他的手,不要让他握拳。”

王大路依言而行,掰开李达康输液的左手,双手握住。两掌之间李达康的手似乎比当年更瘦,纤细的骨骼没多少肉。医生把他的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条细细的胳膊,把真空管的针扎进胳膊的静脉。

昨天晚上他去了哪里?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王大路想不明白,就算问李达康,他也不会说吧。

在王大路的记忆中,李达康一直是一个浑身是谜的人,有很多的不可说围绕在他周身。大家聊天可以放松地谈自己谈往事,李达康谈的很少,也不愿意谈。不止不谈他自己,大家起哄让他聊聊省委大院的八卦和异国见闻他都不多说。王大路对李达康的了解,从赵瑞龙那里听到的比李达康自己说的都多。赵瑞龙非常乐意谈他哥哥,高中一直是年级第一,全省中学生运动会长跑第四名这种事都搬出来说。

因为李达康很少谈起过去的缘故,王大路一直以为李达康跟收养他的家庭关系不好。但赵瑞龙说的又是另一番光景,李达康不但跟赵家全体成员关系好,赵立春对他的宠爱似乎还在三个亲生儿女之上,李达康在赵立春的子女中有着超然的地位。

“他是不是冷?”

“人发高烧的时候可能会感觉寒冷。”

“我抱一下他?”

医生把收集的一管血装进医疗包,漫不经心道:“您随意。”

王大路把李达康从床上抱起来,手上摸到突出的肩胛,热烫坚硬的骨感还没在手中停留一秒,李达康却突然挣脱了,转过身裹紧被子。

老王一脸尴尬,医生发出一声嘲笑:别白费力气了。我回医院给他做个化验。


李达康在噩梦中挣扎。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现实的再现。

一只戴着豪表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你是不是忘记该怎么叫我了?”手指划过脸颊,停在他的嘴唇上,手指揉花苞似的揉开他的嘴唇,撬开他的牙齿,伸进他的口腔……

叫啊。

叫出那个代表权力的词。

他不想叫。

如果叫了,就是对牺牲是不负责任。

再痛他也要咬紧牙关,不能向已经告别的过去妥协。


很少有人知道赵立春的摄影技术极好,是专门为某个人而学的,有行家里手评价他摄影的水平极高,称赞他的照片善于表现人体之美,端严中带有不可名状的强烈性欲。现在科技更新换代,数码相机占领市场是大势所趋,赵立春依然钟情于胶片机,家里有一个他专用的暗房,他在洗照片的时候谁也不能随便进去。

照片中的美人遮着脸,他知道这张遮住的脸长什么样,赵立春也知道,他还可以让更多人知道。

叫啊。

爸爸。

血从爸爸的坚挺上滴下来。

不要了,爸爸。


......


舔干净。

 

“醒醒,达康!”

王大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做噩梦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自家沙发上,身上盖了条毯子。此时新一个夜幕降临了,窗外一片昏黑,房间里点上了灯。

李达康这才想起来,他独自从山上走下来回到吕州市委宿舍,他回来之后就睡着了。老王似乎是中途来的。高烧和噩梦消耗了太多体力,李达康揉了揉额头:我以为我在做梦。

老王端了杯水给他:你刚才是在做梦。

我说梦话了吗?

王大路摇头:你牙齿咬得那么紧,还能说什么梦话。

李达康把杯中的水一口气都喝干了。比起在金山被太阳晒黑的皮肤,现在他白得有点不正常,高烧让他的皮肤泛上一层病态的红。以前在金山王大路就觉得他很瘦了,以为人到中年会发福,没想到他现在似乎比从前更瘦,衬衫松松地穿在身上,纤细得不像一个男人。

从前王大路隐隐约约感觉到李达康像……用一个哲学的形容,“一根深渊之上的绳索”,现在他感觉这位老朋友像被一根线悬挂在深渊之上。稍有不慎就会碎裂。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李达康了,王大路知道李达康爱惜羽毛的毛病,在分开这几年都没有刻意来跟他套近乎,没有在李达康的权力范围内做生意。

这段时间里王大路回过金山,在李达康离任金山县长的第三年。王大路开着人生的第一辆雷克萨斯故地重游。进入金山县界一路都是平坦整洁的硬化路,道路两旁栽种的水杉新抽出今年的嫩叶,眼前时不时有场镇和人家闪过。这些道路从前他跟李达康一起开着县政府那辆破吉普跑过很多次,他俩摇摇晃晃地开在破路上,聊工作聊晚饭回去有什么吃,王大路兴致高涨就教李达康唱各种港台流行歌曲。

“声声欢呼跃起,像红日发放金箭,我伴你往日笑面重现,轻轻叫声,共抬眼看高空,终于青天优美为你献。拥着你,当初温馨再涌现,心里边,童年稚气梦未污染,今日我,与你又试肩并肩……”

李达康听了鼓掌,给他比大拇指,咧嘴笑道:大路,好嗓子啊,过几天有个香港商人来,你跟我一起去接待。

后期李达康的主要精力放在拉投资上,工地他比李达康跑得更多,成了李县长的得力助手和亲密战友,最后也因为具体执行集资方案被摘了乌纱帽,离开金山。

如今有些风景依旧,有些变了模样。李达康没有失约,让金山县所有乡镇通上硬化公路。李达康比当初约定的干得更好,让他很满意。王大路记得易学X曾经说过,虽然在同一个班子里共事,李达康跟他们是不一样的,老易已经透过李达康的种种行为看清了这个人强大的能力和与之匹配的无情,马克思保佑,希望这位同志永远是个好同志,否则他要干起坏事来,十个好人都补不上。

王大路跟李达康讲起这件事,李达康不太懂老易为什么要这样看他。

他被你吓着了。老王说。

李达康不认同地摇头:老易才不是胆小的人。

当时王大路还杞人忧天地想,要是他们铁三角能一直这样共事下去就好了,将来不知道要分散到哪里去呢。老易让他别想太多,李达康注定会比他们两个飞得更快更远。

事实确如易学x所料,李达康出了金山便以火箭速度升官,几经调整竟然当上了汉东省最年轻的大市市长。王大路以为他会看到一个意气风发的李达康,但并没有,李达康看起来比在金山时更让人不可捉摸了。

李达康慢慢转着手中冰冷的玻璃杯,手指的热气在杯身上印下薄雾:大路,你来找我做什么?

王大路把杯子接过来,再给他倒了水:“我来跟你道别。本来我计划今天下午飞去香港的,进来就发现你烧得神志不清。”

李达康问:“我发烧没说胡话吧?”

王大路说:“没有。我想知道,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你约我,我等你一直等到11点。”

“昨晚省长找我。”

“你们聊到深夜。”

“怎么会呢。”李达康笑了笑,“我在省长那里见到——我爸爸了,他跟省长是故交。”

“你说赵——”王大路一时半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称呼赵立春。

“是。我跟他回了趟家,省长让我跟他一起回去的,我当时情绪不好,忘了告诉你。对不起,这事是我疏忽了。”

李达康讲得很平静,如此平淡自然,听上去反而像个谎言。王大路把水杯塞到李达康手里,问:那,你跟他关系恢复了吗?

闻言,李达康盯着王大路看了半晌,那眼神王大路很陌生:“大路,这个你就别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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